《文汇报》| 梁捷：印度废钞令的长期影响

有“印度支付宝”之称的Paytm公司有望成为废钞令的最大赢家，中国的阿里巴巴持有其近40%的股份。

印度经济的发展逻辑与西方国家主流发展模式大为不同，非正规就业人口一直是经济增长的发动机。去年11月，印度突然宣布废除500和1000卢比的大额钞票，废钞令在打击地下经济的同时，也伤害到这批非正规就业人口。未来印度的发展动力要继续依赖非正规就业人口，还是逐渐转向西方模式，这是最值得观察的。
 
废钞始末

废钞（Demonetisation），顾名思义就是以政府或中央银行的身份出面，宣布废除一部分通货的流通合法性。这在各国人民的生活中并不少见。几乎所有纸币在流通中都会出现磨损，随着加密技术的进步，中央银行发行新版纸币、废除旧版纸币是很自然的事。但废钞的进程须谨慎，一般都会在事先充分准备，再配合一个过渡期，防止废钞举措对实体经济造成冲击。在虚拟经济迅速发展的今天，印度突然颁布的废钞法令便在印度乃至世界范围引起很大反响。

2016年11月8日晚，印度总理莫迪代表政府和中央银行突然发表电视讲话，宣布废除500和1000卢比的大额钞票，新版的2000和500元面值的卢比将投入流通。这次废钞令的颁布极为突然，就连银行事先也没有得到通知。莫迪表示，突然宣布是为了防止大额现金拥有者事先做出什么反应。考虑到印度繁冗的行政流程和无处不在的腐败，莫迪的担心并非没有道理。

莫迪提出，此项举措是为废止那些广泛用于资助恐怖主义的钞票，同时在印度国内打击洗黑钱。废钞令还可以减少腐败（例如在家中大量藏现金）、毒品交易、走私等社会现象。这项废钞令同时规定：如果居民将价值25万卢比（约合2.5万人民币）以下的旧币存到银行时，政府不会予以追问。但超过这个限额后，如果居民的存储与合理收入范围不符，则将面临高达60%的惩罚性税收。

莫迪把兑换的截止时间定在12月30日，认为近两个月时间足以让全国百姓完成这次货币更替。他本来表示，到期没来得及兑换的人，还有机会凭着证明文件继续兑换。可没过多久，印度政府表示允许非定居印度的人在6月30日之前将旧钞存入银行，之前身在境外的印度人可以在3月31日之前将旧钞存入银行。存兑期过后，印度政府将对持有旧钞者处以1万卢比或5倍旧钞面值的罚款。

这项法令突然颁布，引起很大的影响，至今仍在持续。不管兑换期限有多长，货币的最基础功能之一是流通功能。从数量上看，500和1000卢比这两种大额钞票占印度货币流通总额的86%，也就是说，印度流通中的货币，绝大多数都必须在短期内加以兑换。而根据2012年的数据，印度87%的日常交易都是用现金进行，从发工资到打车到买菜都要用现金，总体而言是一个高度依赖现金的国家。

所以废钞令发出之后，市面上马上出现现金紧缺。印度只有一半人拥有银行账户，印度10万人只有10个左右的银行网点，需要现金的人只能去银行网点和自动取款机取款。印度全国只有20万台ATM机，主要集中在6个大城市，这个数量在短期内不会有大的变化。而且据估算，这些机器里本就有三分之一无法使用，长期缺乏维护。于是很自然的结果就是，印度所有银行和自动取款机前都排起了长长的换钞队伍。

印度各地人民的衣食住行等日常生活都受到极大的影响。我们先单纯地看货币市场的影响。印度过去一直根据经典的宏观模型，分析 GDP增长、通货膨胀率、货币流通速度等因素来印刷纸币，尤其以500卢比为主。这次废钞令下达之前，印度已在秘密印刷2000卢比的钞票，但数量很少，远不能与市场上废除的500卢比的数量相比。而新版的500卢比，直到废钞令发布时，尚未开印。

由于缺乏配套的500卢比，使得即使获得2000卢比的人也很难将其用出去。在对2000卢比找零时，人们最需要500卢比。这使得一些不熟悉最新进展的游客和商人，在印度手持最新的2000卢比钞票，却无法用出去。许多涉外的商业部门都转而接受美元作为交易的钞票。据悉，由于新币是突然曝光，民众熟悉程度低且防伪技术未更新，市场上已经出现了2000卢比的假币。

由于货币短缺和转移资产的需求，很多印度人都想到了最传统的货币——黄金。印度本是世界上黄金消费量第一的国家，金店非常多。近期大量民众涌入金店，将存款转为黄金，使得一些金店在午夜之后依然营业。市场也立刻对此做出反应，印度黄金零售价在短短十多个小时里暴涨了15-20%。世界金价本就在上涨，被印度的大幅需求拉动，上涨得更为猛烈。除了黄金以外，高档手表和奢侈品也都成了避险港。

另一种有想象力的转移资产的渠道是火车票。印度火车票非常紧缺，人们习惯提早几个月就购买火车票。废钞令一来，很快有人想到可以现在购买未来的火车票，等几个月后申请退票，就可以自动把钱洗成新钞。印度火车站人满为患，政府很快发现这个漏洞，宣布不得退票，且购票必须通过银行来防止逃税。

废钞令对印度的金融秩序和人民日常生活造成巨大的冲击，短期之内采购经理指数PMI重挫、大量制造业停工、雇员失业都是意料之中的事。那么莫迪以及印度储备银行（RBI）如此冒失和激进地颁布废钞令，对印度整体经济发展的利弊如何，就值得进一步加以分析了。
 
废钞影响

废钞令一出，印度社会经济一片混乱。印度作为排名全世界前几位的经济体，这次事件的直接影响和间接影响都很快波及全世界。对于莫迪这次的铁腕政策，各界评价不一。国际知名经济学者多持负面意见。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阿玛蒂亚•森（Amartya Sen）就严厉批评这次废钞令为“独断的决策”，完全不顾老百姓的日常生活。世界银行首席经济学家巴苏（Kaushik Basu）也认为这次废钞令是一次大错，造成的代价可能远远高于获得的好处。

帕奈克（Prabhat Patnaik）是尼赫鲁大学著名的经济学家，他认为此举的最主要后果是“反人民”。虽然废钞令目的在于打击地下经济，但是此举对真的有能力囤积大量钞票的人来说，没多大作用，倒是对每日赚取工资的底层人民的生活造成极大不便。印度前总理辛格（Manmohan Singh）亦是经济学家，痛斥此次废钞为“历史性的决策错误”，认为这会削弱人们对货币体系的信心，也会对银行业形象造成影响。

但莫迪此举也获得了不少人的支持，尤其是银行家、政治家以及一大批新兴企业家。印度拥有庞大的人口基数，但银行业的发展速度始终不能令人满意，根本原因就是很高比例的资金都没有进入到正规金融系统。中国飞速进步的电子商务产业让印度极为羡慕，而健全的金融系统是这些电子商务的重要基础。

严重的腐败问题是印度政府和投资者面临许多年的顽疾。毫无疑问，地下经济与腐败有着紧密联系。这个问题很难通过一般手段加以解决。新加坡新闻网站The Independent热情赞扬莫迪此举是“李光耀式行动”，认为虽然废钞令会带来阵痛，引发很多人的不满，但可以有效解决长期困扰印度的问题。

并且，全世界许多国家都与印度存在国际贸易往来，由于废钞，许多小公司无法给工人发工资，工人也无法工作。一个环节停止，就可能导致整个交易流程停止。在中国，与印度有着密切贸易联系的绍兴纺织品市场和义乌小商品市场里的商人，都不得不暂停与印度的贸易。

更有人担心，大国印度激进的废钞举措有可能在世界范围内引发连锁反应，使得其他国家也跟进采取类似的废钞政策。去年11月以来，已有委内

瑞拉、新加坡、澳大利亚等多个国家都传出要废除大钞的传闻。但是我们仔细分析一下各个国家的情况，会发现每个国家情况不同，废钞目的也不同，不可一概而论。

先看委内瑞拉。2016年，委内瑞拉的通货膨胀率超过500%，经济学家认为实际通胀率可能更高。所以原先面值100玻利瓦尔的纸币已经很难买到商品或服务。委内瑞拉政府开始表示要“加强政府对货币的控制权，打击边境走私和囤积货币等不法行为”，实行废钞政策。2016年12月，委内瑞拉政府宣布进行货币改革，废除100玻利瓦尔纸币，用6种面值更大的新版纸币取代，面额最大的高达20000玻利瓦尔。

委内瑞拉显然正处在恶性通货膨胀之中。废除小面额的纸币，是为了发行大面额的纸币而已。委内瑞拉陷入通货膨胀已有数年。它的经济很大程度上依赖石油收入，随着全球石油价格下行，委内瑞拉就陷入困境。目前政府发行大钞，只是为了应对恶性通胀的治标之举，从长期看无济于事，与印度用废钞打击地下经济并不是一回事。

新加坡曾经发行过1万元面值的新币（大约价值5万元人民币）。但这种大钞极为罕见，日常使用也极不方便。绝大多数新加坡人都表示，从未见过1万元面值的钞票，即使赌场里都看不到这种钱。新加坡与印尼的贸易十分频繁，一直有印尼官员抱怨，有人用这种新币大钞来贿赂和洗钱。两年前，新加坡政府宣布停止印制这种大钞，通过银行逐渐回收，从而减少被用于地下经济的可能。新加坡的举措，对社会几乎没有造成影响，因为它本就不是新加坡的重要货币。

所以废钞令本身并不可怕。按照古典经济学的看法，废钞、发钞这些举措，长期来看甚至都不会对宏观经济产生影响。但从短期来看，废钞一定会有影响，而且影响不小。每个国家人民用钞习惯不同。比如澳大利亚已经是一个比较发达的国家，银行和电子支付都很普及，但仍有相当一批人有储藏纸币的习惯。所以对一个经济体使用钞票的数量、习惯进行调查分析，这应该是纸币改革的前提条件。尤其随着电子商务、电子货币的发展，许多国家的货币使用习惯都在发生显著变化，这些变化对废钞、发钞都有重大影响。
 
废钞分析

就印度废钞政策加以分析时，我们必须同时考虑政治、经济、社会等多个维度的后果。有人发现，这些政策并没有在程序上通过印度央行即印度储备银行（RBI）委员会的投票。所以很多学者从政治和法律层面反对这项政策，因为它违背了程序正义。尽管这项政策在法律上有瑕疵，但还是被坚决地推广和执行了。

废钞令发布，必然导致政治后果。人民痛恨印度的政治腐败已有多年。腐败很难被观察到，但很容易被体会到。很多人都相信，腐败广泛存在于印度各级政府的运作之中。而这次废钞令直接打击作为总体的地下经济，那么对于印度各级政治都会产生影响。这种冲击对于党派政治的后果还很难说，但从某些地区的选举进程来看，莫迪所属的人民党（BJP）在这次冲击中更为有利，其他反对党都因为停工而被打乱原有部署。

印度地下经济的规模有多大？这是一个学术上的难题，没有一定的结论。根据一些国际机构的估算，印度地下经济占总体经济的比例在20-25%之间。这个比例并不夸张，在世界各国中尚属正常水平，但考虑到印度世界第五、超过英国的GDP基数，这个规模就很大了。印度如果能把一部分地下经济转移到地上，不仅能极大提高印度经济增长幅度，也有助于印度的制度建设，为发展构筑一个更为健康的制度环境。

我们不妨用收益—成本的比较方法，评估一下印度本次废钞令的得失。这次废钞的主要赢家有三方，第一自然是莫迪及其人民党。自上台以来，莫迪一直采用强硬的市场化政策，挑战低效、陈腐的官僚体制，逐渐树立了自己的威权形象，这次废钞也不例外。他不可能没有预判到废钞令可能引发的混乱，但他有足够自信维持局面，等混乱平息，他的难关也就度过。而且废钞令确实在政党选举上帮助了人民党。

第二就是印度的银行家和银行体系。印度银行业的发展水平与其国际经济地位极不相称，只有一半人用银行账户，一成的人有机会获得银行信用。这固然与印度巨大的城乡差异、贫富差距、传统的农业模式和糟糕的基础设施建设有关，也与地下经济以及人们的行为模式有关。相当部分农村地区印度人从来没有考虑过银行账户的问题。

废钞令并不可能解决基础设施落后、银行网点难以下乡等问题，但它努力把地下经济重新纳入正规经济，也唤醒了人们的金融意识。印度农民一直有金融需求，他们在“青黄不接”的时候总需要小额贷款，因此大量小额贷款实验在印度都大获成功。可是这些小额贷款多数采用现金形式，金融化程度很低。这次的废钞令有可能大幅提高印度底层人民金融化的程度。

第三则是印度新兴的电子商务产业，尤其是有“印度支付宝”之称的Paytm公司有望成为废钞令的最大赢家，中国的阿里巴巴也持有Paytm近40%的股份。Paytm创始人毫不讳言是受到阿里巴巴的启发，因此Paytm也被很多人称为“印度支付宝”。Paytm公布数据显示，废钞令公布以来，已有400万人开始使用Paytm钱包，其支付平台每天的交易数量都创纪录。

印度虽然是IT大国，但主要产业仍是外包，没有真正拉动国内的消费。这次废钞令强迫地下经济转向地上，同时人为造成短期的纸币短缺，必然强迫一部分人转向电子支付，也难怪它能受到诸多IT新贵的欢迎了。

我们不难发现，废钞令的受益有着明确指向，全都指向金融和IT的从业人员。这些领域都需要较高的人力资本投资，并非广大中下阶层所能轻易进入。但是废钞的成本却需要所有使用纸币的人共同承担，而且中下阶层可能需要承受得更多。
 
废钞后果

再来研究一下这次废钞令的成本。成本还可以根据时间分为短期成本和长期成本。废钞令的短期成本显然非常昂贵。在经济上，印度这两个月的生产已经出现明显下滑，GDP也会受到一定的影响，失业率显著提高。印度股市在宣布废止之后的一周内下降至近6个月的低点。单是宣布废钞令的第二天，孟买证券交易所指数下跌了近1689点，NIFTY 50指数下跌了541点。

还有很多非经济后果，也是这次废钞令的成本。由于收费站拒绝接受旧钞票，古吉拉特邦和从德里到孟买等主要高速公路的收费站都出现排起长队的现象。人们确实无法兑换到足够的新钱，收费站也没有办法找零，但人们通行的需求无法阻挡。最后印度交通部长不得不宣布，暂停在印度所有国家高速公路的收费，直至11月11日午夜，后来不断地延长，最后再延长至12月2日结束。

在颁布废钞令后的第二周，印度的卷烟销量下降了30-40%。除了吃饭等无法绕开的需求之外，其他富有消费弹性的日常消费都大幅度萎缩。印度人民表现出高度的理性。既然手里的钱一夜之间都无法使用，衣食住行都极为不便，大家就选择暂时不工作也不消费，默默地等待，直到市场上的流动性逐渐恢复。

废钞令使得原本就节奏缓慢的印度日常经济，变得更缓慢，甚至趋于停滞。而在这个阶段，打击最大的主要是非正规就业。印度的劳动人口可以分为农业人口和非农业人口，非农业人口中，非正规就业人口高达八成。从沿街拉客的人力车司机，到拎着包裹的洗衣工人，再到忙着家务的佣人，全都属于非正规就业，而他们的日常经济活动都建立在纸币上。越来越多的学者意识到，非正规就业是印度经济中最有活力的一块，基础庞大，快速高效，是印度未来经济发展最重要的推动力。可惜的是，他们是这次废钞令最大的受害群体。

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说，废钞令的成本可能比莫迪和他身边经济学家们事先估计的成本高很多。前总理辛格意识到废钞令会动摇人们对货币信用和金融系统的信任，但更重要的是，废钞令可能改变大量实体经济的运行模式。莫迪准确地感受到印度地下经济的巨大体量，也深知地下经济与贪污、腐败、走私之间密不可分的关系。但他无疑低估了地下经济同样以一般学者看不见的方式，在促进印度金融、IT业的发展，只是这种模式与大家更熟悉的美国模式有所不同。

废钞令目前可见的影响都还是短期影响。许多经济学家还是乐观地预计，2017年印度经济增长将达到7%以上，攀升的失业率也会降回来。社会上各种混乱、无秩序的奇怪现象会逐渐消失，最终恢复到与往常一样。通过这个过程，地下经济被有效地治理，腐败获得遏制，政治也会变得更透明。

我对这样的前景并没有什么怀疑。莫迪确实非常了解印度人的心理。印度人的工作、生活节奏向来缓慢，为这次废钞令提供了有效缓冲。莫迪在底层民众之中拥有很强的威信，使得人民愿意相信他所描述的美好前景。

最让许多经济学家和西方学者意外的是，印度人民的承受能力比事先估计高出很多。虽然很多地方都出现排队和停滞，但是并没有出现骚乱，甚至抱怨都不多，印度人表现出惊人的耐心。很多西方学者原先判断，废钞令既然造成如此大的社会影响，一定会导致社会动荡，后果不堪设想。结果完全不是这样。印度人对社会混乱的认识和承受力与其他国家人群不同。根据大多数印度人的认知，目前这种程度的混乱很正常，暂时没法干活，因为不可能拿到工资，那也没什么。

真正值得关注的倒是废钞令的长期影响。印度经济的发展逻辑与西方国家主流发展模式大为不同，非正规就业人口一直是经济增长的发动机。废钞令在打击地下经济的同时，也伤害到这批非正规就业人口。未来印度的发展动力是要继续依赖非正规就业人口，还是逐渐转向西方模式，这是最值得观察的。

（作者为上海财经大学经济学院讲师）